刘惠民,号金蝉溪上老人、香雪轩主、借庵墨韵老人,晚年书画名款署老耘。生于1907年,祖籍安徽省砀山县,1911年东徒安徽省萧县迎风口村定居。
先生书法诸体兼工,尤以狂草、分隶见长。早年家藏名碑法帖书画真迹甚多,大都悉心临摹过。得力于二王,后精研张旭、怀素、孙过庭及张芝、杨凝式、黄庭坚、祝枝山等大家。融会贯通,逐步形成雄浑酣畅、飘逸飞动的风范。
父书绅先生攻于翰墨,使他得以对传统诗词、医学、武术、训诂及书画艺术作过深入的研究,与一般富家子弟所不同的是,既有奢华风流、孤高狂放,同时又淡泊名利、倜傥不羁。
刘惠民书法
先生自幼颖悟过人、过目成诵。十岁随父亲在福州就学,拜名士陶美济先生门下,潜修艺文,广泛涉猎,勤于笔耕,日浸月灸。年届弱冠,笔墨文章已具规模。
1949年春刘惠民、萧龙士、郑正先生怀着对书画艺术的崇敬和热爱,不顾兵荒马乱,越过千山万水,含辛茹苦,来到千古圣地北平,寻访书画名流。由同乡著名画家李可染、王青芳先生引荐,刘惠民先生携墨林人瑞,鲁殿灵光之书法百汇齐白石先生,齐白石先生见其作为之震动,不意言道:惠民笔墨活脱灵动,再努力不让张癫醉素也。在与李可染、王青芳、李苦禅先生探讨中国书画艺术中加深了彼此的友谊。尤其与豁达豪放的李苦禅先生性情契合,同好武术、京剧,相见恨晚。先生居徐州会馆,苦禅先生住国立北平艺专,隔三差五步行相访,畅谈人生,更多的是书画。中午少许小菜、北平二锅头,浑浑然中,铺纸理豪,纵涂横抹。兴致,苦禅先生放开歌喉,啊呀呀,若虎啸山川、横空雷鸣。惠民先生唱腔婉约、清雅,一如山泉吟哦,春风拂柳。惠民先生常在琉璃厂古旧书画市场上走动,见到不少古代大家高品位书画真迹。节衣缩食,购买了刘墉的书法,易元吉的黑白猿,吴镇的墨竹等。临行,齐老特为惠民先生花了一幅群虾图相赠。
时日匆匆,老先生们情笃谊长,一九七五年夏,七十八岁高领的苦禅先生仍念念不忘旧情,在与朋友胡光学先生的通信中说:老友刘惠民亦多年不通音讯了,其书画资质胜于平常。老耘先生何尝不挂念老朋友!然而,此事他正在他乡,凭着自己的医术,开辟了一块暂栖之地,隔断了与家乡的脉脉络络,在苦难的岁月中度过了数年。先生有诗一首:到处无家处处家,古道老树非昏鸦。唯有一事尚堪慰,一人真纯洗铅华。可窥先生所处其情其境。
老耘先生对书画艺术有自己的见解。
厚积薄发,自然天成,根深才能叶茂。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宏奥,不全身心地投入,何谈门径,正如蝉一样,幼虫在土中数年,一朝成熟,蠕蠕破土攀往高处,越至高处,蜕变过称越安全,方可居高声自远,反之,会因内力不足而夭折或畸形。
艺术具备个性,才有生命力。艺术的底蕴是真善美,能启发人、净化人,塑造宽广清澈的情怀。艺术风格包括精神气息和表现形式,精神体系建立之后,变现形式尤为重要,所以在表现形式上也不能因突出个性而一味强调个性,伤害艺术作品的主旨。
艺术作品即是人。吴昌硕的笔墨给人一种金铁相撞、铿锵有声的沉重意味,这意味这一种雄强高扬的力量,展示出一种宽厚豁达的气派。这种感觉就是靠着古朴雄浑的笔墨转换,错落有序的铺排完成,这是吴昌硕壮美的精神风貌。王羲之的笔墨娴雅,清秀灵动,温润美妙,令人若置江南山水之间,这秀美被迷恋了千年。
作真如草,作草如真。作真书时,要有草书的率意,做草书时要有真书的严谨,决不能流于荒野粗浮。先生常讲一个故事:四十年代,在徐州与老友李可染先生会晤,可染先生在重庆等地多年,刚从大后方会来,老耘先生问:可染兄多年不见,对书画艺术有何新的感受?可染先生答:只有一个字慢。慢即留得住笔,适度的慢,笔墨利于生发涩厚重的效果。
草书作品,字字有法度。首先人家能认清你书写的何字,才能明白内容,内容形式完美地结合,才是好的艺术品,方能打动读者,决不能随意生造粗制。
先生生活长期清寒,粗茶淡饭,安贫乐道。书画条件非常简陋,养成一个特殊的创作方式。自幼习武挥剑、骑马射猎,练就了一种蹲功和过人的臂力。年届耄耋,鹤发童颜,手软如绵。每每兴至,席地展纸,俯身蹲下,诗词歌赋,手到拈来。秋兴八首、前后赤壁赋等鸿篇巨制,一气呵成,若虹贯长空、惊涛拍岸。老耘先生擅写虾蟹、小鸡、八哥、四君子等 ,旁及山水、人物,无一不精,作品万千。老耘先生的笔墨,空灵、娟秀,蕴含而不失奔放、流动、自然,娜娜夺人。曾画过一幅菊花小鸟,整幅画面透露出秋风萧萧、苍凉孤冷的情调,并题一首五言小诗:穷来不觉苦,笔墨能解愁。东篱风冷寒,一雀站枝头。这充分表现了先生孤高不群、贫贱不移的文人气节。
丁卯年夏,八十高龄的先生患脑血栓,言语不清,持笔艰难。勉强成字笔谈(书写交流),按期开出的中药方子煎制,诊治年余恢复。愈后作四尺中堂《恐生鳞甲尽为龙》,画面左下角启动两根大竹,沿左边向上,近纸中处,一根弯曲至中间折向右上画外,另一根曲茎从中间部位折往右下画外,大有跳出龙门外,一任大江流的意味。从画外坐上而右下一片喧嚣的竹叶,或浓或淡,或干或湿,或面或线,激荡豪放。若狂风大作,急雨磅礴,遮天蔽日。地上竹根周围十数干墨大点,便是龙爪腾挪留迹,若高天堕石,地动山摇。两个大竹若两条巨龙,久旱无雨,处处溢出艰涩痛苦,身沉炼狱,被积压得扭曲变形,然而坚忍不拔,百折不挠,倔强不息。这是老耘先生与疾病抗争的写照。深处说,是先生曾经沧海的心灵倾诉。先生私下对我说:一天晨起,阳光清亮,感觉身爽神爽,很想画画,似有神助,操笔奋疾,便成此图。之后,我想落上这两句:飒飒北风满地吹,任凭君子也低眉。你说,先生低眉了吗?
先生送我的四尺中堂草书,落款为:杜甫秋兴八首之一,庚申仲秋为爱民学友书,老耘。整体线条灵动、凝重,屈铁盘结。被先生锻造的铿锵作响,叮咚有声。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洋洋洒洒,何处寻迹,把心胸宣泄无遗。
藏锋入笔一个点,沉稳行笔一个草字头,引领全篇一路飞流直下,激荡澎湃一个蓬字,完成之后,把笔余墨抛在莱字的启笔,重新舔墨,重按藏锋走来,与其蓬字的草字头迥然不同。宫字一点承前启后,既成就以上为一小节,点的收锋有向下指认意味。继续铺陈落墨横向壮大一点,至对字左边,稍事休整,饱蘸浓墨,随意放在右边这片空间。这一点关系重大,若一艘巨轮的锚,任凭余下的左冲右突,激情奔涌。字形或长或方,或正或斜,或大或小;章法或紧或松,或重或轻,或虚或实;用笔或提或按,或藏或露,或急或徐;用墨或干或湿,或浓或淡。纵横有余,俯仰自如。关字右边的一竖长线,波折坚挺,若电闪雷鸣,惊天动地,黄河至此,壶口欲锁,越过巨石高岩,继续奔向青山连连、白云渺渺间。一字饱满厚重至极,就是一块钢铁放在此处,就连左下角的补提霄下落汉字,他竟把笔中的余墨大部分洗去,淡墨成全,满而不闷,锦上添花。其中王母的母字,这种写法实在少见,询问先生,他说:这字源于祝枝山的秋兴八首。气息美、章法美、结构美、线条美还有那浓浓淡淡一个美!仿佛是欣赏精美绝伦的芭蕾舞,矫健、轻盈、超脱、飘逸。又若观赏精彩的马戏表演,人在奔驰的马背上,倒悬腾飞,做百般优美动态,险象环生,一路动荡归于平静。牵致观者全神相应,久久不得释怀。一幅书法可谓一派天地,让人忘情忘境,其境如杜甫所言:精微穿溟滓,飞动摧霹雳。玩味再四,方可悟出其品在瑶台广寒之间。
朋友无贵贱,往来多白丁,有德、有情、有义者为知己。对于慕名登门求医的贫困弱者,老耘先生热情给予悉心诊治。先生幽默、诙谐、逗趣,不少作品是在与乡党交往戏闹笑骂中之。不识字的乡友家中壁上悬先生书画者不鲜。朋友来,必亲为沏茶,一边品茶,一边侃侃而谈。兴致高时,轻唱京剧,或以书画送之,情景融融。有许多远道慕名而来的对书画艺术珍重者,先生会主动相送,大有愿为知己者死之肝胆。有僚气的达官,或附庸风雅者,片纸只字不得。先生久居乡下,一次,我和好友李强去看望他,时值盛夏炎炎,残墙掩映着两间小平房,光线暗淡,多病的师母陪伴,条件异常简陋,一床、一桌,几只小凳,别无长物。先生身体瘦削,从床上起来接待我们,让我们坐到他的身边,令我在温暖中顿生一缕苍凉。我们热烈攀谈,不觉日升中天,喊来先生的本家孙子,先生抖抖索索从里边的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吩咐到几里外的集市上割肉打酒,招待我们百里外来的学生,第二天先生让我把他两幅横批草书作品带到萧县城里装裱。后来,我自作主张将其中一幅卖了两千元钱给先生捎去,补充用度。事隔不久,先生带信让我把那幅已辗转至合肥的草书作品赎回来。固守着纯净的心境,陶醉在书画艺术这一蓝天碧野间,乐哉悠悠。先生诸多行为有悖世俗,视为怪,实为真善美者……
(选自二十世纪中国书画艺术高端档案《山外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