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约为老人家写篇文字,理由只一句话,他说:你了解我。
刘老是我父亲的发小,是我儿时的老师。按照世交往来和远亲辈分他称我父亲为叔,而且一辈子都喊得很亲,足见两人的感情之真。五十年来透过两家的交往,我熟知他艰辛的历程和前进的脉搏;更钦佩他对家庭的大爱,对命运的拼搏。
一九三五年的夏天,老人家出生于安徽省萧县杨楼镇段庄村的一个贫苦的佃户家庭,原名刘臣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家庭条件几乎决定了他不可能有学上,更无缘与文化相往来。感谢上苍的眷顾将它降生在萧县这个有深厚的文化传统的地方,因而入学之年就在段庄小学遇到了恩师张剑锋老师,破例允许他间断来校旁听,免费学习。就这样,依靠勤奋和聪明,在间断的跟班学习中他考上了砀山师范学校,从此掀开了依靠文化迈向人生旅程的新篇章。
清贫,往往是审美的滤色镜。内心淳朴,目无杂色,其实更有益于美的发现。
在砀山求学期间,刘臣良在美术老师吴信品引导下意外地迷恋上了美术,而且达到了痴迷的程度。他领悟能力很强,造型能力优秀,而且饥不择食学无偏好,对每一类题材和绘画方式都孜孜以求,学而不厌,几乎略加指导即可上路。吴老师爱才心切,不惜贴钱赠物帮他进步。于是,副科变成了主科,砀山初级师范一下子变成了刘臣良精神上的中国高等美院。
由于不是正规的艺术院校,也没有完整的教材,吴老师打破常规不分门类任其发展,各类技法倾囊相授,因而从花卉鸟虫到山水走兽,乃至民间市场流通的鸟虫篆字他都无所不学。这种习惯一直坚持了很久,无意中丰富了他的创作经历。刘老说,当时一方面是热爱,一方面也觉得这是门手艺,学好了,可以养家糊口。
毕业后被分配到远离家乡的怀远县工作。工资微薄,生活艰苦,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他只身在外,心中常常惦念年迈的父母。因此一直积极申请调回家乡,却没有得到组织的批准。
一九六零年的那场大饥荒,在千村寂寂,饿殍遍地之时,学校关门,教师失业也就成了必然,刘臣良不得不返回家乡与家人共克时艰。遗憾的是,生活从此却没有再给他喘息的机会。面对着一家老小经常断顿的生活,当有关部门让他在复工和辞职之间进行抉择时,他毅然选择了辞职。
一九六三年,国家经济尚未恢复,萧县又遭遇了历史罕见的洪涝灾害,到处房倒屋塌,粮食颗粒无收,许多家庭流离失所。刘臣良的一家七口也陷入了生活的绝镜,不得不在陇海铁路爬上了西去的火车,在货车中忍饥挨饿了两三天,才来到河南郑州郊区。在那里,老人带着孩子们逃荒要饭,他和妻子则每天上山砍柴到集市里去卖,虽寒暑不辍仍食不果腹,所以从不敢休息懈怠。记得那年冬天雪下的很大,他顶着寒风趟着没膝的大雪独自上山,望着漫无边际的雪山和不知深浅的山路,心中油然的一阵悲呛。此情此景多么像自己的人生啊!苦海无边,何处是岸……想想家中的父母妻儿,沉重的负担让这个有生以来饱尝人间寒苦的汉子止不住洒下了一行热泪!他想起了自己的追求,想起了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是啊,人生就是个苦行僧,命运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靠的就是坚持!天大地大,总有一天他会为自己的艺术安一个家吧!
两年后他回到家乡,为了记住这一段感受,做一个坚强的人,他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上迳署“刘雪樵”三个字。
为了生活,他重拾旧好坚持画画,把学到的技能运用到各项生活之中。他画墙报,写标语,给条件较好的家庭画中堂,摹上山虎,配鸟虫联,兑换粮食补贴生活。甚至有新婚家庭打造大床也会请他用彩漆在正面画几张吉祥画,凡此种种,只要能为家人换来福利他都会乐此不疲,来者不拒。
作为被中央文化部最早命名为“中国书画艺术之乡”的萧县,虽非通都大邑,却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厚风俗,重学问”的优良传统。近三百年以降,书画艺术绵延兴盛,著名的龙城画派产生了一代又一代的艺坛巨擘,为世人瞩目。特别是二十世纪以来,以王子云,王肇民,刘开渠,朱德群,萧龙士诸大师为首的第二代传承代表,脱胎于家乡的艺术传统,又融合了丰富的中西理念,活跃于世界艺坛,不仅光大了本派艺术,更对新世纪的美术事业起到了推动和引领作用。
长期在家乡从事美术教育事业的萧龙士先生更是龙城画派最忠实的践行者,他和刘惠民先生是建国后在全省和家乡弘扬书画艺术承先启后、彪炳史册的两大功臣,而刘雪樵的家就幸运的和他们近若村邻。原来,命运在无形中为每个人都做好了安排。
早在段庄小学上学期间,刘臣良已对萧龙士先生有过深刻的印象,在张剑峰老师家里也曾数度与之相遇,甚或曾帮其理纸磨墨,初窥书画之妙。因为张剑峰老师是萧龙士先生在家乡的挚友,君子爱菊远近闻名,萧老几乎年年都去他家赏菊作画,因此结下了这份善缘。
一九五四年冬天,刘臣良从怀远返乡途经萧城,再度见到了虽棉袍加身却自有长衫风度和君子之风萧龙士先生。老人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在观看了他的一些习作之后,萧龙士先生给予了亲切的鼓励,并循循善诱的给他讲解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发展规律和美学特征,勉励他多读书、写好字,为将来能画出真正的文人画打好基础。习画多年的刘臣良真正深刻地认识了中国书画艺术的传统,他下决心要矫枉过正,踏踏实实地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此后的岁月里他先后和王庆彬、欧阳龙等许多学子一起经常围绕在萧老身边求学问道,受益良多。回顾那一段岁月,刘老感慨道:萧龙士先生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谦和平朴而又自具魅力的艺术大师,他的学生太多了,但只有像我这样的穷学生才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有教无类,一视同仁。我的条件差基础薄,平时不能来,只能在回家时路过这里短暂地学习,但依然能得到他的耐心关照,至今想起来仍然十分感动。
刘老说,在众多的同学中,他最钦佩的是小他好几岁的欧阳龙,那时候他就有“小荷暂露尖尖角”的趋势,深得萧老喜爱。
一九五七年的某一天,萧龙士先生对刘臣良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学写字的老师吧,他和你是邻居,就隔一块地,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刘臣良顿时想到了这个人,忙插嘴说,您说的是刘先生吗?萧老微微一笑,说:就是他。我已经给他说好了,你回去就去找他。
回家的路上,刘臣良喜忧参半,因为这个人就是刘惠民,是他家东北角迎风口村的地主,经常被批斗,远近闻名。他家原籍在砀山,但他的父亲从福建辞官回来不知何故落户于此。老人们相传,这位刘公子年轻时就书剑飘零风流倜傥,博学多才。因为武术精道,据说在外边还曾有白衣秀士的雅号。解放后划为地主,成了人民群众镇压改造的对象。本来没有人敢沾他,可偏偏他又精通医术,救了无数人的命,给当地的阶级斗争凭添了许多难题。前几年又传佳话,他随萧龙士先生进京谒见齐白石,据说颇得白石翁的好评,其一联书法“墨林人瑞、鲁殿灵光”更是换得了齐白石先生的一幅墨虾图。奇人异事集于一身必属高人无疑,但在那个阶级斗争至高无上的年代,谁敢去拜他为师呢!
刘臣良自然也不敢造次,为了不给双方带来麻烦,他选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悄悄地去拜访了刘惠民先生。
昏黄的灯光下影绰的可见两个梁头上搭着一顶小轿,几摞厚厚的线装书显赫着曾经的家世。刘惠民中等身材,廋硬干练。他风趣地对刘臣良说,听说你是从砀山读书回来的,也算是咱俩的缘分……我现在整天挨斗,写字的老师(字帖)也没有了,能给你的就只能是我过去临帖的旧作做参考了……
从此,一条从段庄通往迎风口的河沟上的羊肠小道延续了刘臣良在那个时代一个农民“不务正业”的梦想,成为当年无数有梦想的青年孤独追求的缩影。
耄耋之年,刘老回首往事仍不胜唏嘘,他说,每次去迎风口,远远的看到刘先生家的灯光,心里都能感觉一阵暖流,滋生一股力量。
他更忘不了早逝的妻子孟凡美在最困难的岁月里对自己的支持,那时候,上有老下有小,五个孩子嗷嗷待哺,在家里生活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自己依然用很大的精力学习书画,但妻子从没有抱怨过,一直默默付出,默默陪伴。
自从萧龙士先生被安徽省文史馆聘为研究员迁居合肥之后,徐淮地区的艺术家们逐渐向卓尔不群的刘惠民先生靠近,分别得到老人家不同侧重的指点教诲。特别是七十年代后期以后,摘了帽子的老耘先生更成了龙城画派不挂名的实际教父,深得家乡人民的敬仰。
刘雪樵的艺友也基本上都在这个范围里。一九七八年,萧县成立了全国第一个县级书画院,书画热潮方兴未艾。农民身份的刘雪樵在二十年的迷茫追求中与大家建立的深厚友谊,也随着市场经济带来的艺术利益化而逐渐丧失了温度,当年共患难的朋友多因地位落差而渐疏往来。
是啊,艺术的浪漫永远无法替代生活的现实!这期间,尽管他也被重新招为民办教师,甚至因德高望重而被提拔为教导主任,但一直因为当年的“辞职”而没能再跟土地脱钩,始终收入微薄,生活拮据。
一九八二年,联产承包责任制在萧县逐渐落实,农民陆续解决了温饱困难,农村婚嫁彩礼却又兴盛起来,孩子们的安家立业又成了刘雪樵新时期的重任,生活的重担并没有因为解决了温饱而减轻多少。因而在书画开始得到社会热捧的情况下,他依然是一位在经济窘境中挣扎的农民,其书画艺术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宣传。
九十年代初,著名画家郑正先生离休后放弃城市的优裕,返回家乡刘套镇创办了全国第一个农民书画院,其著名的桃园画会经央视等主要媒体的宣传在全国造成了很大影响。刘雪樵近在咫尺,自然成了郑正老师麾下的大将,开始被社会认知。
嗣后,刘雪樵的人生出现了拐点,他的作品相继在全国参展、获奖,各大报刊频频亮相,电视专题轮番播出,画册也一版再版供不应求。十几年前,他在孩子们的帮助下从段庄搬到了交通便利的杨楼镇,以书画为业,款四海宾朋,早已享受了安心追求、颐养天年的幸福生活。但却从不满足,每每见了面都还是那句话:别说好的,快看看还有啥不足?多提提意见,我还想进步呢!
真的应验了那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眼下,刘雪樵老了,没有追随体制,没有占据码头,仍然蛰居乡镇,却闻名遐迩,洛阳纸贵,门庭若市,让人恍若隔世。
除了应该感谢这个时代,也不能不说这是他七十多年的坚守赢得的成就!
抚今追昔,小酌几杯后我曾经让他谈谈感慨,希望听听他的心声,没想到他说的十分淡然:一人一个命啊!这没啥感慨的。人这一辈子除了争取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安身立命,就是要尽义务献担当了。对老的尽孝让孩子幸福,你才能说其他的。可惜我的家庭基础太差了,咱不能跟别人比,我很惭愧,让大人孩子都受了委屈……
我说,以您的学习经历,如果不是家庭影响,早该走出去了。
他问我:兄弟,个人成功和一家人的幸福哪个重要?
其实,影响他的并不仅仅是家庭,还有他的农民身份。
刘老卖画有个特点,不是太在意价钱,却很注重友缘。遇到知音内行经常会半买半送,困难老乡有事急用也赠送不少。虽以书画为生,却不矜惜笔墨,当然并非人微画易,有索辄应,实乃慷慨豁达之本性也。
今年夏天,我随安徽电视台书画频道的记者们去他家采访,在镜头面前又一次近距离的观看了他的创作过程,真是气定神闲,笔挺墨健。了了十几分钟,一副格调高雅、意境幽远、清新洒脱的墨兰跃然纸上,他用笔明快,毫无拖沓,如果不是那虬劲的线条标榜着功力,怎么也想不到是出自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之手。醇和的气息体现着作品的品味,高标着龙士老人的遗风。
刘老精神矍铄,满面红光,思路清晰,表达严谨,行动疾徐有度,舒缓自然,稳重大方。又有儿女的陪伴和弟子们的簇拥,呈现着一派福寿康宁。
临走时我突然发现,整个活动中有个小伙子一直跟着他,几乎能秒懂他的每一个眼神和肢体语言,他动作麻利,服务周到,机敏中自带几分文气,忙问道:这孩子是谁?刘老幸福地抚摸着偎在他身边这个孩子对我说,这是他的小孙子,叫刘?,经常来家里帮他干些零活儿……
夫人生百年,不过天地之一瞬,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何其渺小也!
而世人之争多为名利,皆系与他人之争;刘老穷七十年之恒念,执着地追求艺术,乃是对命运之不屈也。
人生岂能完满,缺憾也未尝不是一种美。优雅的人生,是阅尽世事的坦然,是饱尝沧桑的睿智,是过尽千帆的淡泊。
及至暮年,能有如此境遇,岂不为大美?
作者 黄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