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多词语,独拈“境界因心,文章物化”一联,其实是有些考虑,前一句佛家气息,后一联又是庄子味道,暂且应了时下混搭风尚。这描述了萧阳君予我的第一印象,并作为萧阳君山水画微妙意思的语言传达。但我最初想出这联词语却是序文写到快结束时瞬间蹦出,当时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好题目结文。
“境界”与“文章”,都是可感知的感性化存在,佛家的意思是“诸法唯识”而幻森罗世界,所以唐人诗论“境界”一词,曰情境、物境、意境。书画作品也可成为可感知“境界”,书画“境界”因心识活动而彰。“物化”则是庄周味道,自然文章,林林总总,譬如梦蝶,譬之物化,书画如痴如梦,幻若天成文章,妙通玄机。
中国书画之微妙意趣正在于此。
初次结识萧阳,觉得他沉默寡言,无浮夸言语,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君子相,此或许是多年磨砺及画山水所养成的性格,但我想这就是如山水无言之境界了。感觉他本然就是山水家,而契合那种点滴苍茫,清雅浑朴的山水风格。
但凡痴爱绘画,把艺术追求融到血液中的艺术家,都会在相貌神态上渐有所体现。也许,真正的艺术家画的就是他自己,执着信念将他渐渐成为自己的一幅画。历史上甚至有李公麟、赵孟頫痴迷骏马图而化成马的怪诞传奇,但中国绘画痴绝之处更在于深入物理,他我具化的神奇。北宋有易元结入深山寻猿,包鼎酒酣行卧时画虎,山水家多隐迹烟云,肥遯山林,为的或许就是那一段痴绝传奇。所以,太行之与荆浩,终南之与范宽,富春之与子久,太湖之与倪瓒,黄山之与弘仁——为山河立传,为天地立心,山水境界因心而彰,自然文章物化而神,这就是中国山水画艺术传统最大的传奇。
山水艺术的审美独立性是在文人强调独立意志与自由性灵的情况下渐渐确立,先是魏晋六朝的山水诗,然后滋润唐宋以来的山水画,从而渐渐形成明清以降文人笔墨的符号化总结。对于山水家来讲,山水就是襟怀,是吟咏,是泼墨,是对于自然宇宙的真实情感鉴照。
西人苏珊·朗格曾论述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形式的创造,艺术是一种生命形式。就中国山水艺术而言,情感与生命力的投射形成笔墨形式语言的内在张力,真正的山水画应该首先在笔墨审美上具有这种感染力。其实王国维早讲过“一切景语皆情语”,山水笔墨语言程式也是一种“情语”,语言形式是千百年的灵智创造,渐渐形成缤纷独特的艺术化的第二自然,这就需要艺术家不仅在自然中感悟,还要贯注笔墨语言形式以磅沛生命力与真实情感。因此,艺术家首要“诚”。现当代山水家应该走出程式固囿而回到自我心灵的真实表达,以“情语”入笔墨而拥抱自然,从而成就其艺术品格。
萧阳在这一方面有明确的自我追求目标,他为了寻求鲜活的笔墨语言而游历大江南北,千里万里,西北、皖南、太行、燕山,乃至平远山村小景都成为他泼墨的源泉。我感动于他的这一大批山水写生,也共鸣于他在鉴照山水过程中的心灵体验与情感诉求,他是真正把自我放逐到山水间的艺术家。假如世间太过于烦嚣,那就在自然中放纵自己,如孩童一样奔跑,因为人类所有的文化创造,都是自然滋养的结晶,对自然山水应该以敬仰之心,而山水的静穆与庄严值得艺术家去赞颂写照。说句实话,我不是特别欣赏有些玩弄笔墨的山水画,把山水画成一种不真诚的游戏状态,不幸的是现在有许多山水画家正是这么做。而萧阳的个性与追求则让人从画作中感受到一种来自自然的伟大情感,他是在自然中放纵自己的真正山水家。
深秋之太行,西风萧杀,巨壑空鸣,山泉高瘦,枝桠划云。虽然是写生笔墨,却是一种真情实感,景语即是情语,有此当时之体验,才有笔墨之苍茫趣味。他的这一批太行秋日水墨写生册页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观之仿若我又回到了曾经的太行洪谷。
他还有相当数量的南方烟云山水写生,氤氲点滴的水墨晕章又是他作品中的另一种面目,这让我们看到他的绘画中萧散性灵的一面,灵透活泼。有些小品画直入境界,随笔点染而成,不费妆饰。在讲程式,讲法则的同时,更要直指心灵自然,讲求本真性灵,合如石涛所说“入拙聪明死”。米芾及历代文人论山水曾以“烟云”为上,其实“烟云”有无变幻正是文人性灵超越物质固囿之流动活体意象。云蒸霞蔚,磐石腾空,动静、虚实、燥湿、黑白、清浊、轻重------相辅相成,从而成就心灵观照下的情语自然,成就文人笔墨情化之第二自然,乃至董其昌所谓“山水不如画”。笔墨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正在于绘画有自然之外的情感诉求与心灵创造,因此,山水写生之重要在对自然的模仿中蕴含有山水家赤子之心。在当代社会,萧阳能坚持深入乡间野村,游历大山巨壑,并能化情感于景语,难能可贵,这种可贵素养正是他绘画风格进展的鲜活张力所在。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写生游历是萧阳山水画笔墨的一大活源,而读书与修性则成为萧阳山水的另一大活源。如果仅仅从自然走到自然,则笔墨虽然活泼但易流于野,所谓质胜文则野,山水画笔墨往往缺少一种温润华章。所以,画外之读书与修性就成为山水笔墨的文章之源,先贤也一直告诫功夫在画外,读书为画者必要之修养。勤于思考,温柔敦厚是萧阳的品质,阅读历代经典、书画史籍等成为他的日课,谈论中知道他于儒、释、道传统学术皆有所钟,澡雪精神,而他的文笔皆透露出山水家内心的修性消息,一些文字随笔小品感悟自然,也况味人生,清新而自然。
难能可贵之处还在于萧阳临池不辍的书法功夫,书法修养锤炼了山水笔墨的内在筋骨。这一切都使萧阳的山水画成为传统文化鉴照下的心灵创造,在萧阳的绘画中,形式语言以古代文人画笔墨为归,画面物象选择一些具有特殊文化意味的符号。于是烟云、秀林、峻岭、流泉等氤氲自然景观与断桥、塔影、茅蓬、角亭这些人文景观相映成彰,凑合形成一种文化意味的山水符号。萧阳的山水画因此在自然与文化理想、物境与情境、法度定则与化机游戏之间找到自我面貌,找到忠实于自我心灵的艺术表达方式。
我们在观看经典时,常常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鲜活生命力,历千古而不老,每一次展卷都是一次新鲜的心灵交流和情感体验,其奥秘也正在于真正的艺术家每一次的运笔施墨必然是自我生命力的灌注,是自我精神的张扬。因此,山水画笔墨的鲜活感来自作者的心灵投射,所传递给观者的正是这种内在的张力。对于山水家来说,每一幅画都将成为自我精神的映射,而非关名利技巧云云。山水画中茅亭宴坐,疏林经行,净庭信步配景下的高士形象实际可以说是萧阳的自化,也可以说这是他在现代社会中的一种文化理想存在,因而虽然看似平静的水墨,实则充满理想的无穷延展和内在的情感张力。
笔墨一道,同乎性情。这些方面成就了萧阳山水画之平和、静穆、朴素而又旷远的审美品格,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倾诉方式,仿若山水间奔跑的孩子。
从笔墨语言上来讲,萧阳山水画有传统之厚积,也有自我之独得,积墨、泼墨乃至泼彩等皆能应机随化。虽然在一些图示构成上偶尔有他者痕迹,但并不影响他的山水画之独立精神,我们依然感受到意气喷薄的艺术冲动,感受到艺术情感爆发力和笔墨张力,这就是他山水画笔墨的潜在活力。
由于同在北京,彼此谈艺的机会多了起来,我也渐渐地了解萧阳的绘画,能细细品味他的山水笔墨情味而写一写自己对他的印象。从多年的艺术经历来讲,看得出萧阳君是一位在艺术道路上孜孜以求的行者,是一位“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忠实于自我者”之真正山水家,相信不久的将来这种内在品质与执着信念必将使他成为一位卓越山水家。